他们穿梭于片场之间,却不是明星大腕,只是镜头中的浮光掠影;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想,他们背井离乡,用时间去守望,等待奇迹的出现。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:群众演员。
近年来,中国电影产业迎来突飞猛进的时代,群众演员作为影视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作用愈发凸显。最近,香港导演尔冬升的新作《我是路人甲》,登上了《好莱坞报道者》等外国媒体的封面。这部电影讲述了长期在横店影视城打拼的“路人甲”们的生活经历,预计于明年上映。
除了横店,北京电影制片厂(以下简称“北影厂”)也是群众演员的聚集地。据说,北京的群众演员有50万人之多。就像商界的马云那样,从北影厂走出去的王宝强被当作群众演员中的代表,一个被视为“草根逆袭”的励志人物。
事实上,并非所有的群众演员都揣着“明星梦”,有的人是为了一日三餐,有的则是为了追星或者体验生活。大部分群众演员没有经过专业表演训练,很多人连普通话也说不标准。即使他们心里清楚,成为下一个王宝强的几率有多小,他们依然日复一日在北影厂的大门口等待。
去年春,南方日报记者曾跟随部分群众演员,赴北京朝阳区某剧组深入采访,不久前,又对受访者进行了一次回访。我们对这个群体的观察,就是从这一个个或喜、或悲的故事开始的。
1
关键词:等待
“我想做中国的卓别林”
58岁的梁守爱住在北京昌平沙河镇的出租屋里,每月租金400多元。13年来,梁守爱一次又一次坐同一班公交车,经过1个小时的颠簸,来到北影厂门口。临出门时,他会带上烙饼和白开水,这是他的午饭。
在北京群众演员的圈子里,梁守爱小有名气。几年前,国内某主流网站推出过一档节目,叫《中国人的一天》,第一期报道的嘉宾就是他。只不过在北影厂门口,人们并不常叫他的本名,而是按“圈内人”称呼艺名的习惯,叫他“野狼”。
蓄着络腮胡子,扎着小辫儿,这是来自内蒙古赤峰市的梁守爱保留多年的造型。一年前南方日报记者采访他时就是如此,一年后依旧没变。不变的,还有他的“坚持”。
梁守爱出身于工人家庭,年轻时上山下乡当过知青,后来在一家外企上班。2001年下岗后,他举家来北京打工。起初,他做过小买卖,也给个体户打过工,但做的时间都不长。直到有一天,梁守爱从收音机里听到还有“群众演员”这个行当,他决定成为其中一员。梁守爱自己的说法是:“我的血管里流淌着艺术的血液。”
做过多年群众演员的人,一旦来了兴致,便会津津乐道自己的参演经历,围观的新人则投以羡慕的目光,这是北影厂门口常见的一幕。做了十多年,梁守爱也算是“老戏骨”了,他出演过的角色有400多个。聊起参演过的电影,梁守爱如数家珍,比如,在电影《建国大业》、《赤壁》、《永不磨灭的番号》里他都露过脸。虽然很多时候,他在镜头里只是一晃而过。
梁守爱的妻子在北京做保洁员,一开始很反对梁守爱干这一行,觉得不靠谱,后来拗不过,只得顺从作罢。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,最大的快乐,就是在看电影时,通过他扎在后脑勺的小辫子,认出他来。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也很支持他演戏,这令梁守爱感到很开心。
在北京,普通的群众演员一天工资,从30元至80元不等。特约演员则分为小、中、大三个级别:小的特约演员会有一两句台词,日收入100元左右;中等特约演员每天收入400-500元;有名气的特约演员一天最多能达到几千元。目前,梁守爱已经脱离了“普通群众演员”的身份,片酬达到每天2000元。去年,梁守爱还以配角身份参演了谢霆锋、高圆圆主演的电影《一生一世》。在片子里,他扮演的是与谢霆锋一起在秀水街做买卖的商贩。
与片酬的水涨船高相随的,是梁守爱“粉丝”的增加。走在北影厂附近的大街上,他经常会被人拦住要求合影。虽然收入增加了,但梁守爱并没有改变维持了多年的生活习惯。他的午饭仍然是烙饼就白开水,他和老伴仍然到批发市场去买菜,买水果也是挑最便宜的。
现在,梁守爱还会乘着那趟公交到北影厂,等待更多的机会。对他来说,等待是一项基本功。“我不满足,我想天天都能站在舞台上,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”梁守爱说自己是个“一条道走到黑”的人。去年接受记者采访时,他说还要再演20年的戏,如今他又给这个期限增加了10年,“再演30年!”“虽然我的表演已经得到了认可,但我想做中国的卓别林。”
2
关键词:游离
“人很容易离开,但思想离不开”
6月26日,是孙志民前往牡丹江的日子,一部动作电影将在那里开机,孙志民至少会在那里呆20天。“能跟组20天,我就有20天的活儿,这就意味着这段时间的收入是稳定的。”孙志民也不知道他做群众演员还会做多久,至少能长期跟组,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。
和王宝强一样,27岁的孙志民也来自河北,他说自己就是因为看了王宝强接受采访的视频备受鼓舞,来北影厂等活儿的。在此之前,孙志民在老家承德做保安。他只有初中学历,这在群众演员中很普遍。据2012年的一份《中国群众演员生存现状调查及对策研究》的数据显示,以浙江横店影视城为例,90%的群众演员是高中以下文化程度,其中初中及以下文化程度为82%。
2012年来京之后,孙志民有点后悔了。“年轻人不要来当群演。老人来了还可以熬一下时间,熬成了特约演员一天能挣几百,而像我们这样没经验的,拍一天一夜也只能拿四五十元钱。”
孙志民住在昌平沙河一间濒临拆迁、月租150元的房子里。即便节衣缩食,他每天也至少要花30元。来北京近2年,他的银行账户里没有余钱。他的父母在老家卖服装,一直劝他回家跟他们一起合伙做生意。孙志民不愿意回去,原因之一,是“不想过平庸的生活。”还有一个原因是,“觉得没有脸面回去。”
在北影厂门口,每天都能看见新面孔的加入,另一方面,每天都有人离开。根据上述调查报告,群众演员放弃的原因,排第一位的是“工作不稳定”,此外还包括“发展前景渺茫”、“生活条件太艰苦”、“权益受到侵害难以得到保护”等。
年纪越来越大,买房结婚遥遥无期,孙志民不是没有动摇过,而他也确实尝试过转行。他做了一段时间房产中介,但两个月内,一套房子都没卖出去。于是,他只好重操旧业,继续做群众演员。
回看这段可以说是失败了的“出走”经历,孙志民有着自己的理解:“卖房子有很多人挣大钱,可前提是要培训几个月,我等不及了,年龄等不及了。”孙志民很想谈恋爱,但他一直都没有女朋友。他最大的心愿,是希望今年年底能找个对象。
至于长远的梦想,他说:“等将来有钱了,注册一个广告公司。名字都想好了,但就是没钱。”
到现在,他仍然举棋不定。他说自己的心态“就像一个老人”。“要离开这里很容易,但我的思想不离开也没办法。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勾着你。”
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放弃群演?孙志民想了想,回答说:“如果给我一份月薪5000元的工作我也不愿意做,因为当群演工资是按天结算的,能天天见到钱。”
3
关键词:生存
“奋斗才能生存下去”
有人将群众演员分为三类:一种是期待出名的影视爱好者,一种是对影视圈充满好奇的年轻人,还有一种是靠当群众演员维持生计的人。88岁的赵本一,就是第三种人。
当演员是为了挣钱,赵本一从不避讳这一点。平均下来,赵本一每个月能挣两三千块钱,与一般的群众演员相比,这样的收入已经不低了。
“如果不挣钱的话,在北京就生存不了。年轻人可以去当保安,但我只能做这一行。”虽然演戏是为了维持生活,但赵本一也强调,“演戏能让我的精神生活更丰富。一个老头,孤零零待上几年,很容易得老年痴呆。但是,我和很多人、特别是年轻人保持沟通,这能更新我的思想。”
赵本一是江苏人,他自称年轻时是林彪领导的东北第四野战军的抗日战士,曾经和董存瑞是同一个连的战友。退伍之后,他和老伴在辽宁养过鸡,种过葡萄。1992年,老两口来到了北京,很快,他就开始做群演。不幸的是,没几年,老伴就得病去世了。他用“流浪”这个词来形容自己20多年来的独居生活。他没有固定的住处,或许是军营的生活练就了他吃苦的本领,为了省钱,桥洞是他常年居住的地方。他并不觉得这么大岁数了住桥洞有多苦,“就是夏天蚊子多,有条件了就买点蚊香。”
赵本一连续演了十几部戏,才等来了有台词的角色。每接到一个角色,赵本一都会用心琢磨演技,私底下练了很多次。他说:“记台词的功夫也是我自己练的,我还特意学过英语,果然派上了用场,有一次演难民,我就说了句英语。”
通过接戏,赵本一也积累了一些人脉,他认识一些导演,还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历,印了名片。一般情况下,有台词的角色才会被列入简历。赵本一的简历显示,他曾演过冯德伦《太极》中的十八长老、张纪中《英雄时代》中的部落长老,以及《建国大业》中的民主人士陈叔通。
赵本一今年接到的戏并不多,加上拍广告也只有6次,他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。他告诉南方日报记者,夏天做群众演员的活儿比冬天多,但竞争者也多了。
因为生活拮据,大多数群众演员会在拍戏间隙做些零工,比如临时保安、钟点工等,还有人会去医院、火车站,帮人排队挂号、买票。某种程度上来讲,这个群体也是北京一个流动的廉价劳动力市场。
采访中,“生存”是赵本一多次提及的字眼。为了生存,没戏拍时他也会另谋出路,比如当人体模特或装卸工。“当卸工挣钱少,别人不愿干,但我愿意。有收入,还能锻炼身体。很多人都说我力气大,能把一袋米扛上车。人要奋斗,才能生存下去。”
赵本一没有子女,只有一个侄子在上海。他的侄子每年都会来看他,想把他接到上海,但他觉得在北京更自在。
其实赵本一也有过不当群演的念头。老家离长江近,打渔是件不错的事情,“但回去修房子要好多钱,而且我没有船,买船的话也要好多钱。”赵本一喃喃地说。
4
关键词:理想
“不上春晚不罢休”
在群众演员这一行里,流传着许多关于王宝强成名前等戏的故事。例如王宝强当年在北影厂门口“趴活儿”时,会在树杈上睡觉。王宝强本人在受访时也曾多次提到这个细节。
凭《天下无贼》一举成名之后,王宝强并没有立即告别北影厂和建筑工地。田长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王宝强的。“我们一起在八一影视基地演过日本兵,当时王宝强还在工地上班。后来有导演邀请他,他就把工地上的活儿辞了,专心拍戏。我没有他的运气,但我相信,只要努力什么都能做到。”田长生回忆说。
田长生49岁,四川遂宁人。以前在四川做厨师,2003年离异后,他来了北京,做过一段时间老本行。偶然间,他在报纸上看到招群众演员的广告,出于对表演天生的喜爱,他当即决定报名。
明星拍戏受伤是常有的事情,对群众演员来说也是如此。拍电影《赤壁》时,有一个六七百人从山上冲下来的场景,田长生也在其中。当时,他摔了一跤,从山上滚了下来,右手划伤。还有一次,他从战船上跌入水库,所幸无碍。“一般剧组都会给补偿,但我觉得受伤的又不止你一个,如果因为你的表现而影响了其他人,也不好。剧组的人也会给你精神鼓励,夸你演戏演得好。”
做了一段时间群众演员后,田长生也开始当“戏头”,负责帮忙联系其他群众演员。“有时候群众演员一下子需要六七百人,几个人喊不来,就让我们每个人找几个。本来一个演员60元,叫来一个我能挣20元,叫六七个能挣100多元。”
大多数带着板凳在北影厂门口等戏的人,心里都明白,王宝强终究是一个“传说”,田长生也不例外。“成名要靠运气,也要有一技之长。”他觉得自己的特长,除了演戏,就是唱歌。田长生曾经在地下通道遇到过成名之前的“西单女孩”,他记得当时她的手都冻伤了还在唱歌,“这触发了我唱歌的念头。”
田长生随即购置了一套音响设备,在西直门附近唱歌。他学会了简谱,也能写歌,但因为没有录音设备,只能到录音棚去录,“我那时拍戏挣的钱都拿去录音了。”
北京奥运会前,田长生创作了不少奥运歌曲,如《欢迎参加北京奥运会》、《北京2008》、《中华民族一条心》等。2008年汶川地震时,田长生带着自己创作的歌曲和音响设备回到老家,给灾区群众唱歌。返程时,一位灾区朋友送给他一辆摩托车,田长生一路走,一路唱。那段时间,他一度成为当地媒体的焦点。
如今,拍戏之余,田长生的生活被一场场演出所填满,这些演出当中9成都是公益性的。他的随身家当从昔日的菜刀菜板,换成了一个旧音箱和一个话筒。田长生有一个儿子,现在大学毕业了在北京工作。“我没有去找过他,但他来看过我,他没有钱我就给他打生活费过去。”
过去跟他学做菜的徒弟,对他的选择不理解,“那么好的手艺不去炒菜跑去唱歌。”但田长生的想法是,把歌唱出去,唱到春晚去,还要唱到海峡对岸的台湾去。“不上春晚我不罢休,我要让徒弟知道我这些年没白辛苦。”